躺在检查台上，架起双腿，身体以最脆弱的姿态打开，紧紧闭着眼睛，听到医生拆开塑封袋的声音，随后一瞬间“鸭嘴钳”置入身体，“这种疼痛比想象中更难熬”。
阴道窥器因其两个叶片和鸭嘴非常相似，故被称为“鸭嘴钳”。其作用是可以深入阴道内部并张开，从而清楚地暴露阴道和宫颈，方便医生进行检查和操作，还能提高医生进行风险评估的准确性。
这款在妇科临床检查中不可或缺的器械，却成为一些女性患者心头的阴影，且至今还没有更加物美价廉的工具能替代。
29岁的张女士做了14项备孕相关检查，其中，有4项要用到“鸭嘴钳”。她说，如果不是因为备孕，应该这辈子都不能鼓起勇气做需要用到“鸭嘴钳”的检查。
在社交平台上，女性用隐晦或直白的语言分享着她们相似的体验。截至2025年12月15日，小红书上，“鸭嘴钳”词条的浏览量达1.3亿，共有42.3万条讨论，高频关联词是“疼”“恐惧”“刑具”；微博上，#呼吁改进妇科检查的鸭嘴钳#等与“鸭嘴钳”相关的讨论也频上热搜。
“屁股都疼得抬起来了”
正常情况下，女性阴道前后壁是自然贴合在一起的，阴道后壁往往比阴道前壁长一两厘米。所以，阴道窥器的两片“鸭嘴”往往也设计成一长一短两个叶片。
在做孕期检查、宫颈癌筛查、阴道炎和宫颈炎诊断等检查时，医生要用工具推开才能采样或者仔细观察内部的情况。“鸭嘴”短的叶片撑起阴道前壁，长的叶片推开阴道后壁，从而暴露出阴道和宫颈，便于医生进行检查和操作。
鱼饼（化名）第一次认识到“鸭嘴钳”的威力，是因一次白带检查。检查时，医生要将“鸭嘴钳”置入阴道内撑开，充分暴露阴道壁和宫颈，然后用棉签在内部蘸取白带分泌物进行取样。因为怕疼，她完全无法放松，“鸭嘴钳”进去的那一瞬间，“整个人身体和屁股都疼得抬起来了”。
鱼饼回忆，那次检查全程都处于疼痛之中，下体还出了一点血，“医生只叫我放松，可那种疼痛，我根本没法放松”。
来自长沙的王女士认为，检查带来的痛感，心理的恐惧占一半。恐惧或源于身体最私密处的暴露。
“陌生的医生，陌生的环境，衣服还脱了，隐私部位对着别人，一躺上去就心里十分害怕，汗毛都要竖起来。”王女士回忆起产后一次妇科检查的经历，那次检查的医生还带着一位实习生，在做检查的过程中，还要给实习生看和讲解。
本来几分钟的检查，因此延长了很久，而且她觉得比以往更疼。
而医患之间的沟通，也催化了这种类似于创伤的体验。当因害怕和疼痛本能地抬高臀部时，女性经常听到医生的抱怨：“我也不懂为啥，一个个屁股都抬那么高。”
鱼饼做检查时怎么也无法放松，医生直接黑脸：“你这样我做不了。”事后回想，鱼饼不知道何时妇科检查可以变成一次被尊重、被关怀的医疗体验，而不是女性必须忍受的过程。
不少人因为难以启齿的疼痛和羞耻，产生对妇科检查的抗拒和逃避，很可能导致讳疾忌医，延误检查和治疗时机。
“鸭嘴钳”有不同大小
《阴道镜检查质量控制专家共识》明确提到，阴道镜检查操作的第一步即为“置入大小合适的窥器，观察阴道、宫颈全貌”。但这种专业的型号与适配场景，对绝大多数患者而言却是认知盲区。
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女性中，没有一人表示曾被问及或被告知型号的选择。
“我们会根据患者的年龄或者所处状态，来选择不同型号的‘鸭嘴钳’。”浙江省某二甲医院妇科医师丁孟（化名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“鸭嘴钳”型号并非只有均码，而是有大、中、小号之分。
据国内一家医疗器械制造商官网资料，其生产的“一次性使用无菌阴道扩张器”具有明确的型号规格，主要根据其宽度和长度来划分。
大号叶片长度≥110mm，小号“鸭嘴钳”叶片长度≥90mm，临床中最常使用的是中号“鸭嘴钳”，叶片长度≥98mm，约等于一张银行卡对角线的长度。
除了叶片长度不同，前端宽度也有差异。大、中、小号“鸭嘴钳”叶片前端的宽度分别是至少30mm、28mm与24mm。
“那么大一个器具，塞到阴道怎么可能不难受？”王女士甚至在做完多次检查后，才知道那个让她疼痛的检查器械的名字，但对型号一无所知。
目前，国内并无统一强制性的临床操作规范进行明文规定，不同型号的“鸭嘴钳”对应的临床使用场景与适用人群。
丁孟表示，一般情况下，医生在临床中使用的大多是中号“鸭嘴钳”，这是常规检查的默认选择。考虑到绝经后女性阴道会有宫颈萎缩的情况，或做过阴道手术等特殊情况的患者，医生会准备小号的“鸭嘴钳”。不同型号的“鸭嘴钳”暴露视野的范围也是不一样的，这要结合具体情况。
2024年，广州医科大学附属妇女儿童医疗中心研究团队的一篇论文指出，对患者开展针对性的宣传教育，可显著提升阴道镜检查的依从性。
也就是说，如果在检查前向患者充分告知“鸭嘴钳”的作用、型号选择以及采取缓解疼痛的措施，患者可能在心理上会更容易接受，检查配合度也就更高。
难以替代的“鸭嘴钳”
在19世纪的美国，有医生为治疗膀胱阴道瘘改良设计出“鸭嘴钳”，奠定了现代阴道窥器的雏形。20世纪中叶，乔治・帕帕尼古拉乌发明的巴氏涂片技术，需借助阴道窥器采集宫颈样本，这使其成为宫颈癌筛查的关键工具。
此后，阴道窥器不断革新并沿用至今，它能直观检查阴道与宫颈，对相关疾病的早期发现和诊断具有重要价值。
“鸭嘴钳”可以暴露宫颈和阴道，让医生肉眼直接观察到病变。无论是宫颈癌筛查（HPV/TCT）、白带常规分析、异常出血查因，还是宫腔镜手术，都离不开“鸭嘴钳”撑开那一道关键视野。
一项针对青海地区的研究显示，在HPV58亚型感染（该地区主要感染亚型之一）的女性中，其感染程度与宫颈病变程度密切相关。这意味着，一旦初筛发现此类高危感染，阴道窥器支撑下的可视化检查与组织活检，是实现风险分层、避免病情进展的关键一步。
还有研究表明，细胞学检查对宫颈鳞癌的诊断效能较高，而阴道镜在识别癌变方面具有重要作用。这类依赖窥器取样、以窥器检查为核心环节的筛查体系，能有效推动早诊早治，改善预后。
妇女健康议题日益受到重视，定期的妇科检查被提倡。如今，“鸭嘴钳”的使用从解决已发生的疾病，前移到常规健康筛查。
这种器械不仅功能性突出，而且价格低廉。根据多家医院公布的医疗耗材价格表，一次性使用无菌阴道扩张器的采购价在0.5-2元/个不等。
在成本与效率的多重考量下，一次性塑料材质的“鸭嘴钳”成为了门诊进行妇科检查的“黄金搭档”。手术室也有用到“鸭嘴钳”，只不过材质是稳定性更好但消毒成本更高的不锈钢。
对于网络上“刑具”的比喻，丁孟认为“有些夸大”。在医学的疼痛分级（0-10级）框架内，她认为“鸭嘴钳”带来的不适通常位于1-2级之间。但她同样承认，这种痛感是有个体差异的，“有些人的痛阈比较低，一点疼痛对她们来说就比较严重”。
丁孟说，临床中的医生大多会通过语言安慰患者，缓解患者紧张，有时还会使用润滑剂来帮助患者减轻不适。
不过，多位受访者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，在实际操作中，这些缓解措施常被省略。
“患者过于紧张的话，阴道肌肉会持续收缩，我们操作时阻力会更大。”丁孟认为，在检查的过程中，患者很容易陷入一种心理上的恶性循环，即越恐惧就越紧张，越紧张就越疼痛，而疼痛又会加深恐惧。
工作期间，丁孟曾遇到过于紧张而导致检查无法继续的患者，医生往往只能在病历上写下“患者拒绝检查”。
“大家总是过于强调它带来的痛苦，而忽略了它所带来的好处，经济、便宜又快捷，能更迅速确诊疾病。”丁孟表示。
疼痛背后的现实困境
“为什么不能有更柔软、更舒适的器械？”这是受访患者们共同的疑问。
鱼饼曾在网上搜索过“鸭嘴钳”的替代品，发现有硅胶等柔软材质的选项，但价格较高，大部分医院并未配备。
丁孟也证实，新型窥器如充气式、花瓣式窥器因价格昂贵，使用便捷性不足，未能在临床普及，“一次性‘鸭嘴钳’只要几块钱，从经济效益来看，对医院和患者都更易接受”。
根据全球医疗器械设计的通用标准，医疗器械的研发核心在于实现临床效用、患者安全与使用体验的平衡。虽然目前已有很多对“鸭嘴钳”这类器械的改良设计，但是大多面临着市场化的障碍。
此前，有女性设计师在传统窥器外部包裹一层硅胶，并将叶片从两片增加至三片，声称可以使阴道壁所受牵拉更少、受力更均匀，减少疼痛感。然而，这仍是一个设计概念，还未在市场中进行推广。
除了材质上的改良，还有团队试图改良器械的形状。2017年，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人员设计了一种装置，直径与卫生棉条相似，装有200万像素摄像头，让人们可以通过显示在屏幕上的视频看到宫颈。该研究作者提到，该设备的成本约50美元（折合人民币约360元）。因为成本过高，该装置也没有在临床使用中推广。
与此同时，新的医疗器械需经产品定型与检验、临床评价、提交注册申请与技术审评、体系考核与获证。据一家医疗器械资质办理服务机构的统计数据，整个流程通常需要投入2-3年时间，花费数十万元至数百万元。
除了对女性健康器械的研发投入方面的问题外，更值得注意的是对女性疼痛的普遍忽视。“忍一忍就过去了”成为许多女性在妇科检查中听到的高频词。
目前，人工智能技术的介入为疾病诊疗和服务提供了新路径。有研究表明，AI辅助阴道镜诊断系统可减少漏诊误诊，同时减轻医生操作压力，间接改善患者的检查体验。
《阴道镜检查质量控制专家共识》也提到，可探索互联网与AI技术在阴道镜质控中的应用，实现远程会诊与智能评估，这将为患者带来更规范、更人性化的诊疗服务。
文｜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王傲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