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新规到现在17天了，只卖出了两辆车。这个数字一点都没夸张，是真实情况。”2025年12月17日下午，30岁的电动自行车店主曾德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，新规实施前，店里每天通常能卖出10辆到20辆电动自行车，“跟现在完全不是一个状态”。
2025年12月1日，新修订的强制性国家标准《电动自行车安全技术规范》（以下简称“新规”）实施过渡期结束，旧国标电动自行车全面停售，符合新国标的车型开始进入市场。与新车上市几乎同步，争论也蜂拥而至。
有网友质疑，新国标电动自行车最高时速25公里的“超速断电”设计，在紧急情况下可能反而增加风险。也有人认为，取消后视镜、储物箱和后座，影响了日常使用的便利性，金属鞍座的舒适度也受到诟病。除个别车企具体车型引发争议外，这些声音更多指向安全要求、使用需求与基层治理之间长期存在的矛盾张力。
针对上述争议，2025年12月4日，中国自行车协会回应称，电动自行车是近4亿用户日常使用的短途出行工具，标准切换是一项系统性工程，需要生产工艺和销售渠道逐步适配。目前，全行业正处于车型设计试制、产业链调整完善的关键阶段。协会表示，将推动企业持续优化产品外观和功能，后续会陆续推出更实用、更舒适、更安全、更符合老百姓出行需求的车型。
“一听25公里限速，就摇头”
曾德福的店位于广东省广州市番禺区，面积约300平方米，主营本地二三线品牌的电动自行车。新规实施后，店内仅摆放4款共十余辆符合新国标的车型。他说，旧国标电动自行车已在新规施行前半个月全部清空，那时店里常备库存有两百多辆。
由于销量低迷，他目前也不敢大量备货。曾德福称，这段时间来店里看新国标车的顾客明显减少，每天进店的只有三四个人，线上咨询每天也就十多个，“搁在以前，每天的消息都回复不完”。曾德福从事电动自行车销售已有约十四年，“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的市场”。
并非曾德福一人感到冷意。2025年12月17日，南方周末记者走访了广州市越秀区多家一线品牌电动自行车门店，发现生意同样冷清。其中一家门店将十余辆电动自行车全部摆在门口路边售卖，店主称，两三天才能卖出一辆，并且在新国标全面施行前，旧国标电动自行车一度出现加价售出的情况。
另一家此前以速度和续航为卖点的品牌门店内已无整车陈列，一位前来买车的熟客透露，老板已很久未回店，“不一定继续做了”。在山东省临沂市，一名电动自行车店主开启直播，直播间只有二十来人，她称，新规实施后生意不如从前，“确实不好，但也没办法，国家政策就是这样”。
无论线上还是线下，顾客最常问的，仍然是速度问题。“这个车这么慢，怎么开？”曾德福认为，这正是新规产品难卖的最核心问题。根据新规，具有电驱动功能的电动自行车，最高设计车速不得超过25公里，并要求超过25公里时电机停止提供动力输出。
“很多客人一听到25公里的限速，就摇头。”曾德福说，一些外卖和即时配送骑手也曾到店咨询，但得知限速后，往往没有试骑就离开。在他看来，这类群体对速度和续航要求较高，25公里的限速难以满足日常工作。
曾德福称，不少顾客在离店前都会询问能否提速改装。对此，曾德福只能拒绝，称车辆限速由厂家统一设定，无法更改。新规中亦明确提出，要强化速度等防篡改设计，抵制通过非法篡改提高最高车速的行为。新规实施半个多月来，曾德福只卖出两辆新国标车，购买者均为50岁以上、对速度要求不高的消费者，更看重行驶的稳定性和安全性。
但是，对于“限速是否更安全”，曾德福持保留态度。他以广州部分路段为例，一些道路没有非机动车道，电动自行车不得不与机动车混行。在机动车车速较快的情况下，电动自行车速度降低后，反而更容易被频繁超车，骑行时的安全感并未提升。
21岁的李楚涵（化名）自称对车速要求不高，平时骑行时速多在20公里左右。不过，她对车速达到25公里后不再提供动力的设计有所顾虑。她提到，过马路或遇到突发情况时，有时需要短暂加速避让，“如果这时候不给动力，反而更危险”。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这样的情况并非设想，自己曾在云南旅行时遇到过类似情形。
李楚涵是福建省厦门市一所高校大四学生，电动自行车主要用于校内通勤。从宿舍到教学楼单程约5公里，一天骑行距离通常在10公里以上。对她而言，续航比速度更重要。此外，她也很在意车辆是否具备载人能力。她现在骑的电动自行车是朋友的，已使用4年，日常上下课常载着同学在校园内穿行。为满足消费者续航里程的需求，新规将铅蓄电池车型的重量限值从原来的55kg放宽至63kg。
旧车“修修补补”继续用
除了限速外，价格也是消费者普遍关心的问题。
曾德福介绍，新国标实施后，电动自行车整体售价确实有所上涨，不同品牌涨幅在500元到1000元不等。对于他主营的本地二三线品牌来说，涨幅大多在五六百元，目前他店里新国标电动自行车的售价集中在两千多元。
在他看来，价格上涨并未明显拉高利润空间。“卖新车和以前卖的老款车，利润其实差不多，主要靠跑量。”他说，单车利润仍为两三百元，如果价格过高，很难被市场接受。
广州市越秀区一家一线品牌门店老板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，新国标实施后，同款车型价格明显上调。他以店内一款车型举例，该款新国标车型售价在2900元左右，而旧国标版本此前仅售2300多元。他解释，价格上涨的原因，一方面是加装了北斗定位系统，另一方面是车辆用料发生变化，原本使用塑料的部件改为合金材料。
从标准层面看，新国标对材料安全提出了更高要求。新规明确，电动自行车所使用塑料的总质量不得超过整车质量的5.5%，并进一步加严了与电池直接接触的非金属材料、电气部件及导线等关键部位的阻燃性能要求，同时对软垫、皮革和纺织品等材料分别作出规定，以降低火灾风险。
在曾德福看来，新国标的多项调整中，材质升级是他“比较肯定”的一项。他称，过去电动自行车起火事故频发，与材料和阻燃性能不足有关，“现在把这些材料标准提上来，安全性确实提高了”。
针对“铁皮座椅”“不能带小孩”“禁止安装后视镜”等质疑，中国自行车协会回应称，“铁皮座椅”并非新国标要求，而是个别企业的不合理设计，目前主流新国标车型仍采用发泡材料座椅；目前已研发的新车型中，超过70%配备后座，可满足亲子出行；新国标不仅未禁止安装后视镜，还明确鼓励安装，多数车辆出厂已配备后视镜。南方周末记者试骑一辆新国标电动车，骑行体验与旧国标版本差别不大。
在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马亮看来，电动自行车新国标出台的主要政策背景，是近年来与电动自行车相关的安全问题，尤其是交通安全和消防安全较为突出。因此，新国标在电池、阻燃材料等方面作出更严格规范，核心目标是提升车辆本身的安全性，并为交通和消防安全创造更好的条件。
马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新国标的制定逻辑具有明显的安全优先取向。在这一背景下，车辆的实用性在一定程度上被挤压甚至牺牲。虽然理论上可以兼顾安全与实用，但在现有技术条件下仍难以突破，同时还会推高车辆成本和价格。
在他看来，老百姓选择电动自行车，最核心的原因仍然是实用性。如果新国标车型在使用体验上难以满足需求，势必会影响购买和使用意愿。
不过，随着时间推移，旧国标电动自行车终将逐步退出市场。马亮认为，这一过程可能需要5到10年。一方面，需要对仍在使用的旧车加强日常检修，降低安全风险；另一方面，也应通过以旧换新等方式加大激励，引导消费者逐步更换新国标车型。多名电动自行车商家也提到，目前旧国标车型已被明确禁止销售，一旦被投诉，商家将面临罚款。
市场过渡期内，售后仍在继续。曾德福表示，即便店内的新车卖不动，但已经卖出的车辆也必须正常提供售后服务。他担心，如果未来几年消费者仍难以接受新国标车型，不少旧车只能靠“修修补补”继续使用。
李楚涵目前就不急于换车。新规实施后，她更倾向于继续使用现有电动自行车，只要还能骑，就会选择维修。只有在旧车确实无法再用时，才会考虑购买新国标车。多位外卖骑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目前平台暂未要求更换新国标电动自行车，短期内他们也不会考虑换车。
参照摩托车管理模式？
马亮表示，电动自行车的安全问题既是车的问题，也是人的问题，既涉及交通安全，也涉及消防安全。当前新规更多是在车辆本身上下功夫，但未来如何让电动自行车在道路上运行、停下来充电都更安全，仍有大量工作要做。
在他看来，电动自行车治理本质上是一项综合治理议题，除了车辆标准，还牵涉道路规划、公共设施布局等城市治理层面的因素。如果治理只聚焦于车辆本身，难以解决电动自行车使用中暴露出的诸多问题。当前，各地电动自行车保有量大，但道路条件和使用场景差异明显，相关政策应更多因地制宜，尊重居民的出行需求。
一位不愿具名的道路交通安全领域专家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，面对数量庞大的电动自行车使用群体，治理思路宜疏不宜堵。他更倾向于将电动自行车纳入类似机动车的管理体系，参照摩托车管理模式，实行较为严格的牌照登记、驾驶培训、车辆年检和记分处罚制度，并要求购买保险，在发生交通事故时按责任比例承担相应后果。
在李楚涵就读的高校，电动自行车上校园牌照前，就需接受简单的安全培训和考试，包括观看安全教育视频、通过理论测试，并进行现场骑行考核。她认为，这类制度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对骑行行为形成约束，“如果真的重视电动车安全，其实也可以考虑类似‘电动车驾驶证’的要求。”她认为，和机动车一样，有明确的规则，才能对骑行行为形成约束。
曾德福也表达了相似看法。他认为，电动自行车不仅车要上牌，人也要“上证”，如果参照摩托车的管理方式，对人和车同时进行规范，部分交通乱象或可得到缓解。比如实行牌照管理、违法记分和处罚，并强制购买保险，“至少在发生事故时，对人有个保障”。
眼下，曾德福更关心的是如何熬过这段市场低迷期。他预计，消费者需要约半年的时间才能慢慢接受新国标车型，而这段时间只能硬撑，“赚不赚钱已经不重要了，能活下去就不错了”。他透露，目前每月固定开支四万多元，包括房租、人工和水电等开销。
他表示，如果到明年年中，市场仍无起色的话，他可能会考虑转售“电摩”，一种车身更大、需驾驶证、速度可达六七十至上百公里的新能源摩托车。
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佳珩 李佳彤